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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坤一向荣禄请托,可窥大权仍然在中枢
前几日,我读郑小悠的新著《清代的案与刑》,有感而发写了篇杂感《一件冤案引发朝廷和地方督抚在司法权上的角力》。拙作认为虽然经咸丰、同治年间的内乱外患,以湘淮系为代表的地方政治权力集团,分享了朝廷相当的军事、人事、财税、司法权力,但总体而言,说清末政治构架真的因督抚坐大而导致内轻外重,是不甚准确的,中枢仍然掌握大权。
在同治朝前期,有贤王之称的恭亲王当轴,尚能明白道理,他所重用的满军机大臣如宝鋆、文祥德才为旗人中的翘楚,宝鋆和曾国藩还是同年,大事能和地方督抚同舟共济,多给方便。自“甲申易枢”后,军机处中的满、汉大臣似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削弱地方督抚的权力,给他们找不自在。甲午浪战,很大的缘由便是此种政治结构。曾国藩去世后,地方功高位崇的督抚代表左宗棠、李鸿章,都相当程度地受到军机处的打压——当然这是太后的意思。李鸿章身处其间,弥缝几十年,实属不易。
最近,我看到一份材料,可以从细节中一窥光绪朝地方督抚如何逢迎军机大臣。
《历史档案》2013年第4期载冬烘刚论文《从<荣禄存扎>看晚清官场请托》,其中提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候补道员李维翰,经两江总督刘坤一保举,送部引见。刘坤一介绍李维翰投拜于首席军机大臣荣禄门下,希望给李维翰一个实缺。
后来李维翰做过江西临江知府和南昌知府,编著有《慕莱堂诗文征存》,秋瑾和其父秋寿南都为他这部文集写过诗。大概在甲午(1894)年前后,他父母在数月之内先后而亡,按照规矩必须回邵阳丁忧。丁忧三年后起复,没有实职,分发到江苏任候补道员,在宝庆府同乡刘坤一手下做事。刘坤一对他很是关注,委派过盐务、营务、茶务等差使,但就是没有一个实职。
刘坤一向荣禄请托关照的另一位湘籍才子易顺鼎(湖南汉寿人,易君左之父),已经得到了实职,任广西右江道。李维翰在致荣禄的信中提到这事,“易道顺鼎已得右江........自喜我师权提造化,必一视同仁,不遗在远。高厚之德,直当戴以终身。”除了低眉顺眼写信效忠外,他还让自己的儿子给荣禄送了一笔银子。
不仅如易顺鼎、李维翰这样门第一般的候补道员,资深的督抚刘坤一无法委任其实职,要向荣禄疏通关系。劳苦功高的左宗棠,其子左孝同此时因为其父亲逝世有年,要谋一个实职,亦得请同乡叔辈刘坤一写信给荣禄,请他在求引见(授实职时由吏部人员带领去陛见皇帝)时关照。
刘坤一照拂同乡,可谓不遗余力,但他必须通过荣禄这位首席军机大臣才能达到目的。其在光绪二十七年二月给荣禄的一封信中曰:
近来官场风气,江河日下,外间请托甚多。因知公与坤一至交,凡有道员进京赴引,莫不苦求荐远,辞不获已,只得姑予一函。尊处自有权衡,不以此为轻重,可则予之,否则置之。
这话说得很微妙圆滑。意思是说,老大,我只是推荐一下,不敢影响您的决断,究竟怎么办您老说了算。从刘坤一向荣禄请托的这件事,可证明大权还仍在军机处。
有些朋友可能不同意“大权仍在军机处”的判断,他们用“东南互保”来驳之。在一些人看来,“东南互保”的成功实施,说明地方督抚权力坐大,中央政府管不了他们了。
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督抚敢这么做,除了他们出于对清廷真正的忠诚,不愿意看到宗社倾覆等责任感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充分评估这样做的风险。他们知道老佛爷在愤怒到极点做出了这番不理智行为一定会碰到头破血流,所倚仗的义和拳很快会完蛋,他们尽量为大清保留一些元气,事后会得到太后的原谅甚至是赞赏。
这样做仍然要冒被秋后算账的风险,他们之所以最终下定了决心,是得到了军机处事实上军机大臣荣禄(注:名义上的领班军机大臣为礼亲王世铎是个摆设)的鼎力支持。甚至可以说是荣禄和几位督抚里应外合,促成了“东南互保”,避免清朝受到更大的损害。
在当时的军机大臣里,荣禄和庆王奕劻、王文韶是明白人,他们办过洋务,知道向列国全面开战是拿鸡蛋碰石头的疯癫行为。但这两人明哲保身,不敢公开反对已经被“主战派”搞定的太后,私下里却和荣禄结成统一战线。
几位主战派各怀心思。端王载漪(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八月入值时,已经开战)希望利用义和拳的力量,废掉光绪帝让自己的儿子溥儁入承大位。颟顸霸道的刚毅向“储君”的本生父下注,攀附这棵大树——也是他不谙大势,不相信开战必败。启秀和赵舒翘则唯刚毅马首是瞻。
开战前,荣禄和刚毅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刚毅认为荣禄碍手碍脚,挡他的路。荣禄有次赌气地对刚毅说何不用毒药把我毒死,刚毅回答说不是没有那一天。
荣禄出于满族瓜尔佳氏,一门忠烈。他的祖父道光十年在朝廷平定南疆的战乱中殉难,其父亲和伯父咸丰二年都于总兵任上,与太平军之战中战死。曾国荃在为荣禄的文集《世笃忠贞录》作序曰:
父子兄弟先后凿门而出,得专征伐之柄,贼多兵少,肌血膏于原野,何其烈也。
这样的家庭出身和成长道路,使荣禄对清廷的忠诚是绝对的,不打折扣的。又由于他饱经忧患,所受到的历练非宗室贵公子所能比,特别是他曾被翁同龢下黑手,被赶出朝廷任西安将军多年,使他和湘淮系的大佬多共同语言,颇有交情。如曾国荃所言“彼此称莫逆也”。
这个道理荣禄当然晓得,但他已看出慈禧太后不可能听进去逆耳忠言,谁挡谁死。连慈禧一贯宠信的户部尚书立山因为反战亦被下狱,后处死。义和团扬言要杀掉的“一龙二虎”,是光绪帝和荣禄、李鸿章。
荣禄不敢公开与太后及主战派唱对台戏,可对几位反战的督抚进行巧妙的暗示,予以支持。
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太后发出开战动员令的前一天,刘坤一、张之洞等八位督抚联衔致电荣禄,请代奏太后,对驻京洋使“力任保护”,并“明谕各省保护洋商教士”。荣禄复电曰:
且两宫、诸邸左右,半系拳会中人,满汉各营卒亦皆大半,都中数万,来去如蝗,万难收拾。虽两宫圣明在上,亦难扭众。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嗣再竭力设法转圜,以冀万一之计,始暂许在总署会晤,冀可稍有转机。而是日又为神机营兵将德国使臣击毙,从此则时局又变。种种情形,千回万转,笔难尽述。庆邸、仁和尚有同心,然亦无济于事。……时局至此,无可如何!沿江沿海,势必戒严,尚希密为布置,各尽其心。
这封复电讲述了其无力回天的苦衷,所能做的只是希望灾祸不要闯得那么大,并告诉督抚庆王和王文韶(王为浙江仁和县人)和自己同样的主张,但也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开战。希望督抚们“密为布置,各尽其心”。也就是说给督抚们交了底,希望诸位相机行事。
战端一开,荣禄便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量阻止事态的扩大,争取将来有回旋的空间。如慈禧发布开战上谕后,他跪奏:
中国与各国开战,非由我启衅,乃各国自取。但围攻使馆之事,决不可行。若如端王等所主张,则宗庙社稷,实为危险。且即杀死使臣数人,亦不足以显扬国威,徒费气力,毫无益处。(见《景善日记》)
因此在清军会同义和团围攻使馆的战争中才会出现诡异之事。一方面师兄弟们猛攻使馆,希望将洋鬼子全部杀掉;另一方面荣禄与使馆暗通款曲,让自己的嫡系部队武卫军不用重炮,并派人给使馆送去水果和蔬菜。
试想一下,如果当时几个使馆被攻破,外交官及其家眷全部被杀掉,那么战败后,决不是杀几个主战派高官,赔款四亿五千万两银子所能了局的。
战败后,此前事实上已离开中枢以避祸的荣禄被起用。闰八月十六日,荣禄从直隶总督衙门所在的保定出发,九月二十日来到两宫的行在西安,主持军机处,与进京和谈的李鸿章等人配合,进行了善后工作,保全了慈禧太后和江山社稷。
光绪二十八年春,湖南才子易顺鼎,以门生的口气致函荣禄:
伏从邸抄得读十月二十八日及十二月二十一日上谕,诚欢诚忭,欣慰莫名。天语煌煌:一则曰保护使馆,力主剿拳;一则曰坚持定见,匡扶大局。嗟夫!以吾师之伟烈精忠,而尚不免于群疑众谤。非两宫圣哲,孰能知其甘苦?为之表明。周公金滕之誓,乐羊中山之书,无以逾此。受业恭读之余,盖不禁喜跃而继之以感泣也。自康、梁余党散布海内,数年以来,天下几无真是非。即如此次拳匪之乱,斡旋补救,皆全仗吾师一人。而上海报馆犹复肆口诋娸,盖康党欲借此以图报复,汉奸欲藉此以媚外人耳。试问使馆之保护,谁保护之?非吾师设法缓攻,不用大炮,而又暗中接济,则使馆何能瓦全也。试问东南大局之保全,谁保全之?虽刘、张两帅保全之,而非有吾师之密电、密信不能也。试问中原一带之保障,谁保障之?虽袁帅保障之,而袁帅固吾师之及门高足,亲传衣钵者也。试问俄约之力阻,谁力阻之,虽刘、张两帅力阻之,而非吾师之赞助主持不能也。
此信狠狠地拍了荣禄的马屁。“非吾师设法缓攻,不用大炮,而又暗中接济,则使馆何能瓦全也。试问东南大局之保全,谁保全之?虽刘、张两帅保全之,而非有吾师之密电、密信不能也。”这段话已经明说荣禄是促成“东南互保”最关键的人物,是延续大清国祚的第一功臣。荣禄读完应该很受用。李维翰在给荣禄的求官信中提到同乡“易道顺鼎已得右江”,大概和易大才子这封拍马信关系甚大。
李维翰后来并没有得到实授,履历和族谱上都载他官至“署淮海道”。原因我以为很简单,李维翰是光绪二十九年春给荣禄写这封信后不久,即是年农历三月,荣禄就去世了,来不及关照他。尔后领班军机大臣乃是无钱不要的庆亲王奕劻,政由贿成公开化。我那位同族先辈、可怜的艺渊公,此前对荣禄的效忠和巴结全打了水漂。这就是命!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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